连续多日，徐磊的邮箱中总会收到一则致富信息：“用手机挣钱，动手点赞，三百一天”。他今年大学毕业，之前也没在意这些内容，可找工作屡屡挫败后，开始心动了。最终，他被骗1.8万元，愤怒之下，连手机都摔了。
徐磊掉入的是刷单诈骗陷阱。该种套路很具诱惑性，而且，各个网络平台上充斥着刷单广告，很容易让人上当。徐磊被骗后曾举报了多次，“却没一个反馈的。”
《凤凰周刊》记者暗访发现，作为网络中的黑灰产，刷单早已经形成上、中、下游的固定诈骗模式。组织者通常以“兼职”名义招募刷客（圈内又叫小白），然后用“返现奖励”为诱饵，在刷客完成虚假交易后，将本金和佣金返还。
反复操作几次，取得小白信任后，对方会派发价值数千元的高价值产品链接，当资金转出，组织者便以各种理由拒绝退款，并诱导小白继续转账。当一个小白被榨取得没有价值，就会被拉黑删除。
不少小白报案时，诈骗团伙会迅速删除信息、转移账号，甚至辗转境外去行骗。面对尴尬境况，有人自认倒霉，有人专门找骗子“薅羊毛”来挽回损失，还有人加入这个圈子开始骗其他人。
被刷单诈骗后，找骗子“薅羊毛”复仇
在徐磊推荐下，记者添加了一个网名为“丽丽-JD”的QQ号，在刷单诈骗产业中，她只是最初级的客服。面对陌生人问询，“丽丽-JD”很谨慎，总是先将交流内容打印在文档上，然后截屏以图片格式发送。
“丽丽-JD”介绍说：“我们是在代刷淘宝、京东、苏宁商家的商品，包括衣服、鞋子、包包、奶粉、电器等，但并非写好评，而是刷交易量。”
这份兼职的门槛并不高，“丽丽-JD”表示，加入之前，需要先填写一份在线《入职登记表》，内容包含姓名、性别、年龄、当前职业、是否具备600元以上流动资金、返款的支付宝账号等，“我们是正规公司，这是必需程序。”
填完信息后，“丽丽-JD”自称将申请提交给人事部门审核，但3分钟后便通过了，记者领到的工作编号是SK_685581。有了身份后，她向记者推来另一个账号，进行一对一派单。
派单员头像是位年轻女性，20多岁的样子。她说：“刷单就和你平时网购一样，拍货、付款后，将截图发来，我们返款给您，佣金在5%-10%之间。”对方还特意提醒，返款最好使用支付宝，否则会非常慢。
在确定记者明白了刷单流程后，派单员马上申请了三个订单，并一再叮嘱完成任务后，系统会自动返款。第一个订单是来自“苏宁易购”网站，商家名为“Do Dower淘米服饰专卖店”，所派产品是一件女士中长款夏季连衣裙，价格300元。
按派单员的安排，记者要先自己掏钱购买衣服，交易形成后，本金、佣金会在5分钟内全部返还，所选商品也不会真实发货，这笔刷单的佣金是5%。
果然，4分钟后，300元本金和15元佣金全部被返还。派单员说：“你看，我们不骗人吧？”随即，她马上又派发了8%佣金的400元订单，以及10%佣金的600元订单。最终，也全部顺利返还本金和佣金。
当记者表示还想接单时，派单员说要等第二天。次日，对方又派了3个800元订单，同样进行了返还。就在准备第7次刷单时，派单员问：“是否想多赚钱？”得到肯定后，她直接发来一个山寨某知名电商网站的3000元电子产品链接，佣金10%。
徐磊介绍说，他就是在这个环节开始被骗的。当拍下货物后，派单员并没返还本金和佣金，而是增加了更大金额的单量与数量，“她说我还有几个任务，全部完成后才可以。”
担心拿不回之前的钱，徐磊只好追加订单，手里没钱后，派单员让他从支付宝“借呗”里借了2000元，当总共下单18000元后，他这个小白被派单员拉黑。
“后来，我带着聊天记录复印件、身份证、交易信息等去报案，警方说这种团伙，早就把钱分发到各个账户了，就像流水一样，查处难度太大。”徐磊说。警方还告诉他：即便抓到了，损失的钱财也不一定能全部拿到。
维权无果后，徐磊动起了其他心思，决定反套路而行，找这些刷单骗子“薅羊毛”。
他注意到，刷单团伙在“钓大鱼”前，都会先放几单诱饵，于是，他从微博、贴吧、知乎等账号里，添加了大量刷单客服。当对方给他派单后，他只进行3单左右交易，赚个几十元佣金，不等对方开始派“大单”，他就先将对方拉黑。这样，就是把骗子放出的诱饵吃掉，但确保不上钩被骗。
靠着这种方式，他最近赚了2000多元，“这也是无奈之举。”徐磊说，他战绩非常不错，打算把一万八拿回来就不做了，“否则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在“薅羊毛”的同时，徐磊还加入了几个刷单被骗群，群里以学生为主。大家在群里一边痛骂诈骗者，一边炫耀“薅羊毛”成绩，有时还互相加油打气继续薅。
据长期关注网络黑产的腾讯网络安全专家介绍，刷单诈骗受害者多数是收入不高或不稳定的群体，存在想快速赚钱又不想多付出的心理。
这位专家说，正是基于被害人经济实力比较弱的原因，刷单类诈骗的个案案值都不太高，比较高的多在2万元-5万元之间，“让受害者刷50万，肯定没人信，但是骗低收入人群的行为，则更加可恶。”
用“刷单APP”骗会员费，有受害者变成诈骗者的下线
在网络刷单江湖中，直接返现只是初级手段，还有更多的隐秘角落。
今年7月中旬，河北籍大学生蒋强在社交群中，看到一则刷单兼职信息，联系后对方也说是给网店刷交易量，这听起来与其他刷单相同，可不同的是，需要先下载一个APP软件进行培训。
按要求下载后，果然出现了一名培训老师。老师说，他们的APP是专门针对刷单开发的，要想接单，必须缴费升级成VIP会员。一心只想刷单挣钱的蒋强，通过对方提供的支付宝口令红包，先后转了99元、218元、468元三笔费用。
交钱后，平台不仅没发送刷单任务，界面也变成无法登录状态，蒋强询问老师时，发现自己早已被拉黑了。这种骗局的受害者也组了几个群，每个群都有数百人，中招模式几乎相同，而他们无法针对诈骗者“薅羊毛”。
8月11日，记者联系到一位同类型的APP平台客服，对方网名叫“天天125”，他先发来一条链接和YY虚拟房间号，然后让记者下载APP，并以“天天125B”昵称注册账户。
进入YY房间后，里面果然有接待老师，说要想做刷单，先交99元会员费。交完钱，记者被推送到另一个“房间”，该房间老师又让交188元升级费，说升级后的刷单佣金会更高，可以无限做任务：“就像打游戏买了复活甲一样，死不了。”
但交费升级后的APP同样无法接单，不断追问下，又一个房间的老师让交500元任务解锁费，遭到拒绝后，老师非常生气地说：“你所有任务清零了！”并将记者拉黑。
有意思的是，这类受害者即使不甘心，也没法通过前面“薅羊毛”的方式挽回损失。有些动了邪念，开始注册小号，帮助诈骗团伙推广“刷单APP”。这样，不少受害者变成诈骗者下线，参与骗局骗别人。
前述受害者群里有个男孩透露，今年3月，他被骗了2万元，“我找他们要钱时，他们说让我跟他们一起干，成功后给40%提成。”没经住诱惑的他，做了3个月，后来退出了。
另一个叫小杨的前受害者也是如此：“我推广一个刷单APP，上线给我70元，有时候也给90元。”他自豪地说，自己5天时间拉了100来人，赚了1万多。
小杨在入行前，老师给其发了8组话术文档，以及下载地址和步骤流程等，他并不知道上线的真实姓名：“我们都叫他‘千伤哥’。”
在小杨的团队中，除了他这种一线人员，还有“导师”“主管”“部长”等，每次骗来的钱，大家都有分成。为了规避打击，所得佣金都是以虚拟币形式在后台系统分发，然后再通过特殊渠道提现。
“你骗我，我骗你，大家互相骗。”小杨深知这点。据他介绍，除了这种虚假刷单APP外，他们还有一款诈骗APP，打着“投注返利”之名。
这款APP客服对记者说：“我们是帮官方彩票刷流水、累积人气的，不是那些淘宝的兼职骗局单。”而且，操作期间，有老师带领，“实时结算提现，一天赚80-300元。”客服称。
和前述手法无异，客服也是先让下载APP，然后往账户里充值100元，后来，在客服指导下，记者在1小时内赚了100元。又做了两单后，客服希望把充值金额调整到1万元。
通常到了这一步，诈骗团伙就要收网了。
前文的腾讯安全专家称，这是类似于投资诈骗或“杀猪盘”的套路：“追求高回报‘任务’，导致面对数千元甚至上万元的刷单任务时，毫不犹豫，飞蛾扑火。”
一名山西太原的受害者自称，去年12月份，他被这种方式骗了53000元，“还有受害者被骗了4万多，也有6万多的，最大的一笔是19万。”他们报案后发现，诈骗团伙负责人来自福建，今年才30岁。
采访间，还有不少人投诉了一款名为“互娱”的APP。据了解，多数受害者为女生，她们在支付宝青团社上找兼职时，看到一个名叫“花茶”的聊天软件，该平台宣称，女生注册了可以聊天赚钱。于是，很多人报名了。
报名成功后，大家点击商家链接时，直接被转到“可乐传媒商城”公众号，关注以后对方先发送了一个微信聊天群的二维码。进群后，群主又发了“花茶”的下载二维码。
下载这个APP后，不少男士开始与女生打招呼。其中一个受害者说，与她聊天的男生网名为 “岁月如歌”，在其介绍下，她加入了“互娱”APP拼单。
“拉新人进群要先发新人充值一百元的截图，以及当日成功拼45单的截图。”这名受害者说，整个操作很简单，充值后点击拼单系统，后台会自动匹配商品，几十秒后，本金和佣金会一同返还，佣金是商品价格的0.3%。
“所以充钱越多，挣的越多。”前述受害人表示，充值100元的话，每日有4元左右佣金，如果充值1000元，每天能获30元左右佣金。当大家不断充值后，后面的本金都无法退还了。至于“互娱”共卷走多少钱，目前还是未知。受害者遍布全国各地，她们正通过多种方式维权，但毫无进展。
上图 网络刷单被称为诈骗界的“王诈”。
下图 警方破获的网络刷单诈骗案，收缴了大量用于刷单的服务器。
“其实是个特别无脑的骗局，但还是有人会上当”
已经出狱的陈刚曾经从事过网络刷单诈骗，他向记者讲述了一些内部运作程序。
几年前，陈刚和朋友从北方某市去了广西柳州，他们在当地市区租了两套房子，大家都住在一起。为了设局，这些人购买了数千张无记名的手机卡。
“我们内部叫企业卡，不能接打电话，只能注册账号，价格很便宜。”陈刚透露说，网上专门有人售卖刷单诈骗教程，包括文字、视频、图片在内，整套资料2000元左右。另外，还有人负责开发诈骗网站和APP，“早就是产业化了，并且是一条龙服务。”
为了做到无懈可击，陈刚和同事接受培训后，还特意多次体验不同类型的刷单诈骗，然后取长补短。等把所有风险排除后，他们才正式注册账号，然后分工在各大求职网站、社交平台发布招聘信息。
“如果有人想做，就把流程和申请表发过去。”陈刚说，等对方把表填写完整后，他们会利用软件制作一个虚假的审核通过截图。
当有小白确定接任务后，陈刚会安排专人将提前购买的山寨网站发过去。为了骗取信任，他们也会让客户成功几单。
每骗一个人，他们都会在工作群里发布链接、付款截图、支付二维码，由负责财务的人进行统计，作为群主，陈刚将群名设为“大家发财”。骗来的钱，陈刚留下50%，其他成员共同分50%。
“其实是个特别无脑的骗局，但还是有人会上当。”陈刚说。
除了像陈刚这种骗小白的，还有人骗起同行来。有一个名叫刘华的南方小伙，他当初组织过人给商家写好评，后来总被官方打击后，暂时退出刷单圈。
做了一段时间生意，刘华不仅没赚到钱，还欠下十万外债。还不上钱的他又重操旧业，开始联系过去做刷单的朋友，说自己现在做刷单老板。
因为有之前的关系基础，大家很相信他，便开始到处招人。“我告诉大家，24小时之内返还本金和佣金。”朋友们信了刘华的话，很快组了三个刷单群，每个群有100人左右。
“我并没想好好做。”刘华说，他拿着第二个群的本金，给第一个群返还本金和佣金，再把第三个群的本金，还给第二个群。以此类推，刘华用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先还清了自己的外债。
不满足现状的刘华，继续扩建着刷单群，并拉了更多的人。害怕被警方盯上，他以每月1000元价格，租用别人的整套支付宝账户，用来收款和返还，“我先后买过7个支付宝账户，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刘华告诉其他成员，他接的刷单活儿，都是用于提高网店口碑：“每刷500元返27元，其中20元给刷单员，5元给群主，我每单只要2元钱。”
其他人觉得刘华很义气，实际上，这只是他精心编制的骗局，压根儿没刷单之事，返还的款项，都是从别人本金里拿出的。
除此之外，刘华还利用刷单名义，号称能从“拼多多”套现。
他说自己代理了“拼多多”某区域的拼单业务：“该平台每次发货都得拼单，但有的商品常会因拼单不及时，无法发货。这就需要刷客垫付资金，帮商户完成拼单。”
刘华还宣称，商户会根据垫付资金数额，按照比例返还佣金：“每刷1000元，能返还100元，自己抽7元，电商平台抽3元，剩下90元给刷客。”
但很多人觉得麻烦，并不想参与。刘华后来表示，只需出钱就可以，会有专门团队进行代刷，他每天会将佣金返还过去，本金先放到自己这里。如此一来，很快就有人入局了，他一个朋友，先转了5000元。几天后，他将佣金返还，并让他追加资金。
朋友有些不放心，就让刘华向他展示刷单后台程序。有天晚上，在自家楼下，刘华先给他看了一份代理协议，然后用手机打开拼多多，“我当时就进入了购物系统，他却认为这就是刷单程序。”随后，朋友陆续给他转了30多万。
这还不算，刘华并以网络刷单返利为由，让别人在某二手交易平台垫付资金，购买其账号中虚假出售的商品，在得到这些款项后，他既未发货，也不退款。
慢慢的，手中本金倒腾不开，最终有人报案, 刘华因此落网。目前正在缓刑期的刘华说：“这就是狠起来连自己人都骗。”
培训老师说:“一定要盯着学生，他们在家没事做”
在几名熟人介绍下，记者联系到一位培训网络刷单的李老师。
李老师传授的做法和前述套路基本相同，但有“过人之处”。他说做好这项工作最主要一个环节就是如何发广告，并建议去知名社交平台寻找粉丝量大的人气账号，然后在评论里以跟评形式发布。
广告内容有几个固定话术。例如“支付宝订单兼职日入300元”“一单一结绝不拖欠”“学生党的福利”等，如果有人想做，就让其添加账号私聊。
“最后让他下载可控的手机APP。”李老师说，刚开始给对方发送付款链接时，最好不要超过500元。后来，他还推荐了两个APP——“欢某宝”和“交某猫”，这两个平台操作起来有些枯燥复杂，但却至关重要。
以“欢某宝”为例，李老师先让记者注册个账号，然后在平台虚拟币页面选择充值，之后平台会出现一个收银系统。从这一步开始，套路正式生成。
李老师说，每次给小白下单时，让对方选择支付宝支付，这样会生成支付链接或二维码，“我们可以做到，你给刷客发送支付链接时，他还会得到另一个支付宝登录页面，如果是二维码，对方扫描后，同样会得到登录页面。”
该程序完成后，刷单组织者要指导小白在这个页面上，登录自己的支付宝账号，“他的手机会收到验证码，输入验证码登录支付宝账号后，会跳转到我们开发的支付页面。”
李老师特别指出，一定要指导刷客选择“花呗”支付。刷客手机接到支付验证码后，自己“花呗”里的钱，就会通过之前生成的链接，给虚拟币充值，最后到了诈骗者掌控的账号上。
“也就是说，通过这一系列操作，让刷客替我们支付游戏点券。”李老师表示，随后把虚拟币换成人民币就可以了，“挣钱就是如此简单。”
对于这些网络黑灰产的技术操作，爱奇艺法律部的一位专家在一个研讨会上表示，这个行业中也有自己的技术大神，“技术人员不断地更新黑灰产在账号获取、DNS劫持、破解验证等方面的网络技术。”
另外，李老师叮嘱，一定要紧盯学生市场：“尤其现在放假的时候，他们在家没事做，又有超强的消费观，就想通过简单快捷的方法去赚钱。”
针对很多学生没钱的情况，李老师说，千万不要走弯路，事先以查看对方信誉为由，让他们把支付宝的芝麻积分、花呗额度截图发来，“这样才能确保有钱可骗。”
当刷客的钱被骗走后，如果对方索要，李老师给出的话术是：“由于对方输入验证码的时间小于120秒，造成后台意外扣款。”如果想退款，就继续刷单。
为了更逼真，李老师还推荐了一个名为“某鸟”的信息框编辑器软件，“可以在编辑器里制作一个虚假的图片发给对方，并告诉他已经退款，系统要在24小时后才能到账。”之后。就不要再搭理对方了。
假如碰到死磕刷客，李老师让组织者将其引入名为“退款客服”的社交工具中，无论如何催促，就牢记一句话：“正在申请退款程序，请耐心等待。”
8月11日，国家互联网应急中心发布的《2019年中国互联网网络安全报告》显示，我国尽管在打击网络黑产方面取得了阶段性成果，“然而网络黑产活动正变得日益专业和隐蔽，自动化程度也在不断提升。”
而据公安部门的消息，2020年上半年，全国破获了10.1万起电信诈骗案，接下来将会集中打击网络刷单等行为。
曾办理过刷单黑产案件的警方人士表示：“我们目前接触的受害人、犯罪嫌疑人，除了来自网店平台外，还开始切入到直播领域。现在，犯罪嫌疑人大多都通过多平台、多家APP，把自己伪装成是一个很正规的机构。”所以，面对网络黑灰产中的刷单诈骗，各个部门和企业平台都任重而道远。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网络传销的变与不变
特约撰稿／李游
2018年，宁夏公安破获了“深圳国好百分百”特大网络传销犯罪案件，抓获犯罪嫌疑人46名，一举摧毁该网络传销组织体系。
在相亲网站上认识乔军后，李雯只和他见了一次。两人最终没成为情侣，李雯却被乔军发展成网络传销下线，并损失了50多万。
李雯加入的网络传销平台名为“国际千禧指数”，要想成为这个APP的会员，必须要先进行投资注册，会员一共5个档次，从一星到五星，每个级别的投资额度都不相同。其中一星3500元、二星7000元、三星21000元、四星35000元、五星70000元。
李雯告诉《凤凰周刊》记者，该平台的收益分静态和动态两种。所谓静态收益，是平台根据会员级别，按一定比例分配给“原始股”，每三个月拆分一次，经过三次拆分后，便可挂在平台上叫卖。会员也能卖掉多余股份，变成自己账户中的积分，然后允许提现。
而动态收益的传销特征更加明显，参与者发展一名下线加入，就可获得投资额6%-10%的奖励，根据发展人数不同，可以获得“领导奖”“对碰奖”“见点奖”等。整个运作模式，实际就是靠不断拉人头获利。
在乔军“结婚”之名的哄骗下，李雯先后拿出50来万买了多个会员，当她发觉自己卷入网络传销后，乔军不仅没有退款，还将“未婚妻”拉黑了。
“这个平台的服务器在柬埔寨，团伙在今年4月被判刑了，可我的钱还没拿回来。”李雯表示，因为乔军不是管理层，落网名单中并没有他。
眼下，作为网络传销受害者，李雯已不抱希望将钱要回来了，她深知在复杂的互联网世界中，自己的维权难度有多大。
疯狂的消费类传销，宣称有“国家支持”
记者采访发现，目前在网络传销领域，“消费类传销”仍占主导地位，这种方式虽然传统，但因与生活息息相关，依然有着广阔市场，涉及的商品也五花八门。马伟就是一名“红酒传销”的受害者。
从事房地产行业的马伟平时钟爱红酒，朋友向他推荐了一款有关红酒的APP，该平台名叫“GO领商城”，但与酒水毫不沾边，里面内容全部涉及投资。
马伟的朋友说，要想成为会员，只要在平台上购买一瓶红酒就可以，然后能参与“尊享理财”“尊享股权”“领导分红”“团队津贴”“小排位”“大排位”等投资模式。
一开始，马伟没想投资，但面对不太景气的地产业，他也想着赚些外快。于是，朋友给他发了一个邀请码后，他的投资之旅便开始了。因为刚入行，他先选择了最初级的“尊享理财”，投资模式、收益也分静态、动态两种。
其中，静态收益是，往账户中投资10元钱，每6小时返7元，每天返2次，分红能得14元，一天内出局；如果投资30元钱的话，平台会在7天内返42元分红，7天后出局。且一个账户只能玩一次，如果还想继续，只能注册新账号。
动态收益则比较简单，就是让马伟去发展下线注册会员，如果下线投资了，马伟可从下线一级代理身上提成10%、二级代理提8%、三级代理提6%，以此无限类推。
做了几天后，马伟觉得挣钱太慢，又去尝试了“尊享股权”。在这个模式中，马伟的静态收益是投多少送多少，比如，投50元送50元，投10万元送10万。动态收益仍是从每个分级代理那儿得到提成。
但马伟除自己投了几千块外，一个下线也没拉到。家人说这是传销，可他已经着魔了。
后来，马伟还去做了“领导分红”，在这个模式中，如果能发展下线，便可成为团队领导，不仅能拿到直属团队分红，还能拿团队发展的提成。
马伟告诉记者：“我能拿一代5%，二代4%，三代3%，四至七代2%……”可由于这个算法过于复杂，该模式只运营了一周，网络就瘫痪了，并被迫停止。
见状，该团伙又推出“团队津贴”模式，APP会员每推一人可获2元奖励，二至三级团队发展一个下线奖励1元，四至九级团队发展一人奖励0.5元，十至十二级的话，每拉来一人奖励0.2元，只要佣金累计到100元时，就可领取。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实施过程中，这个模式也因技术难度大，就统一更改为，无论几级代理，只要发展1人，原始推荐人都能得到1元奖励，但仍有很多人算不清数额。
后来，“GO领商城”APP还研发出 “小排位”和“大排位”模式。
参与“小排位”投资的会员，要购买一瓶188元、588元或988元的红酒，然后按顺序和金额，在平台上占据对应排位。这样，他可以从每个发展的层级会员中，获得20元提成。
“大排位”则是，投资人要买一瓶2688元的红酒，占据排位后，从每个与自己有关的会员身上，获得150元提成。
马伟深深陷入这些迷幻数字中，先后投资了100多万。“无论哪种模式，只要发展不了与自己相同金额的下线，本金不能退还。”马伟说，“正因如此，我没发展下线，投资都被套牢了。”
据马伟介绍，在多位投资人举报下，“GO领商城”最终被打掉了，“他们共发展了42.6万多下线，吸纳传销资金8.8亿余元。”后来他才知道，大家享受的分级提成和模式各不相同。
实际上，在消费类网络传销中，保健品才是最大市场之一。不久前，《凤凰周刊》记者通过他人介绍，联系上了广西南宁一款“螺旋藻片”的网络传销代理赵经理。
赵经理说，投资模式很简单：“就是推荐别人注册账户，购买螺旋藻片拿奖励。”如果是新手的话，他推荐先做三级代理。
“你推甲，甲推乙，乙推丙，甲就是你的一代，你能拿到甲消费额16%的提成，乙是你的二代，能拿他5%奖励，丙为三代，能拿8%。”赵经理说，“如果能追加投资的话，最多能做到15层，然后成为全国董事，每天收入过万元。”
而所有操作都在网上完成，“这就是日常网络购物，总不能不让买吧！”赵经理说，他们常举办线上、线下交流会，很多人都因此走上了“致富路”，隔三差五有会员买“宝马”。
这种“分级代理”的网络传销，在被屡屡打击后，组织者只是稍微有一点点收敛。更有甚者，开始将该模式演变成“社交电商平台”，主要手法是，让参与者从所发展会员购买的商品中，得到相应比例佣金。知名的有“美食买手”“环球捕手”等平台，均是这类模式，受骗者以中老年人居多。
据多个公开信源显示，我国网络传销，最早起步于2010年。浙江亿家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成立后，开发了一个名为“万家购物”的网站，采用传销手段，在全国发展了200万个下线，涉案金额240.45亿元。该公司被指带来了网络传销的第一次大爆发。
与此同时，还有个名为“太平洋直购网”的平台，也打着电子商务名义，发展下线会员690万人，收取保证金38亿元。
这两个平台的“成功”，很快激发了传销界，大家纷纷将传销转到线上。
到了2013年底，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联合下发了《关于办理组织领导传销活动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其中有一句话是，“以销售商品为目的、以销售业绩为计酬依据的单纯的‘团队计酬’式传销活动，不作为犯罪处理。”
这个规定被很多人当成合法的“挡箭牌”。其实，上述意见中还有一段话：“形式上采取‘团队计酬’方式，但实质上属于‘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的传销活动”，应当依照刑法定罪处罚。
很多网络传销组织者刻意断章取义，宣称是“国家支持”，不少人因此上当。
涉嫌网络传销的手机APP。
“区块链虚拟货币”传销，用“矿主”发展“矿主”
近两年，在社交电商传销蔓延的同时，各种虚拟货币、代币类传销也开始泛滥。2019年，江苏盐城警方先后破获了“WoToken”“PT”“plustoken”三起重大虚拟货币类传销案件，危害面之广让人咋舌。
其中，“WoToken”传销发展了71万余会员，涉案资金70余亿元；“PT”发展了290余万会员，涉案金额400余亿元；“plustoken”发展会员200万左右，会费超过13亿元。
虽然问题突出，可在全球化信息高度发展的当下，虚拟货币传销很难彻底杜绝，其在网络平台上的蔓延与传播已经非常普遍。
在一个名为“虚拟货币传销受害者”的群里，记者联系到了徐元。他之前被人带进一个名为“第一世界数字金矿”的网络虚拟投资平台中，“直接投人民币就行，投了就能成为‘矿主’，其实就是下线。”
成为“矿主”后，徐元还接受了现场讲解、网络群组、ＱＴ语音等培训。和大多网络传销一样，虚拟货币传销也分为静态、动态两种收益，要想获得更多收益，只有不断发展新“矿主”（下线）。
而“矿主”之间按推荐关系，会组成上下级关系，平台号称会依据制度计算收益，而“矿主”在发展新人过程中，并无实物交易。徐元说：“就是让新人从上线或主管那里购买对应的虚拟货币，然后进入自己的账户。”
也就是说，所谓的收益部分，要通过新“矿主”购买虚拟货币后才能变现，简言之，不发展新人的话，无法得到收益保障。
据徐元掌握的资料，直至案发，他所在的“第一世界数字金矿”平台中，已有7.2万多名“矿主”，层级超过了60层。
不久前，记者的邮箱也收到一则虚拟币投资信息，一个自称王总的人说，他所在的北京公司正对外发行名为“金币”的虚拟货币：“发展前景极好。”他还在朋友圈中高密度发布了有关信息。
“你购买100个以上的币，就能成为会员。”王总说，入会必须由上线推荐，他愿意做推荐人，“交钱后，我们把币拨付到你账号中，并帮你完成APP平台注册。”
王总随后谈到，新人成为会员后，便具备了发展下线的资格。为了激励发展下线，公司也使用静态、动态奖励销售机制，“静态的话，是通过账户中冻结的币量，享受相应的奖励。动态则分推荐奖、算力奖、管理奖和福利奖等。”
不过，后期要提现的话，需花数千元从公司购买一台P0S机，“我们在全国发展了300多级会员了，有近7万名下线。”王总得意地说。
眼下，除了打着“虚拟货币”名头外，还有团伙打着“区块链”名义发展传销。据河南南阳籍的周平介绍，他就被浙江集呈科技有限公司的“新零售人工智能区块链”骗入过传销组织。
周平对《凤凰周刊》记者说，要想投资这个项目，必须要先购买公司的“君、王、帝、尊”四个不同等级的网络会员卡，“还鼓励我们发展下线，按照顺序和层级，将会员的会费和消费，作为返利依据。”
该“区块链”项目的君卡为365元、王卡3650元、帝卡19800元、尊卡59800元。而会员的开卡资金不能直接给平台，需先转账给推荐人，推荐人再转给上级推荐人，逐层转到“团长”那里。“团长”再逐层往下分配积分，1个积分相当于1元人民币。
“每个级别的会员享受的优惠不同，一层18%，二层12%，三层6%。”周平说。
为了规避风险，周平加入的组织，会把奖金直接转到会员账号上，会员通过操作APP系统自行提现。另一个办法是，直接提现到该公司开通的“交易所”，用于购买虚拟币。
公开资料显示，近两年公安部门已经破获了多起“区块链”与“虚拟货币”的传销案，但在社交网络中，这类现象仍在继续。
8月16日晚，在一个有关白酒的群中，记者注意到，还有人在发布“剑南春白酒数字平台（A网）”和“绵竹老窖区块链项目（B网）”的传销投资信息：“高额返利，欢迎推荐会员。”
“走路”、“看视频”也能赚钱，不惧警方查处
虚拟货币传销虽然忽悠了很多人，但因模式和概念比较复杂，很难吸引更普遍的大众。于是有团伙将虚拟币模式进行了升级，然后“走路能赚几十万”的“趣步”类APP应运而生。
2018年上线的“趣步”宣称，在一分钱不投入的情况下，只要每天揣着手机、打开软件走3000步，就可在一年后获得55个虚拟货币“糖果”，每币价格为100元，拉人头的话，可以呈几何状赚钱。
不过，在2019年10月，“趣步”和它的运营方——湖南趣步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因涉嫌非法传销、非法集资、金融诈骗等违法行为，被长沙市相关单位立案调查。
“趣步”从问世到爆红，再到被立案调查，只用了一年时间。官方称，这款APP坑害的用户数量超过2000万人。
在“趣步”出事后一个多月，2019年11月，浙江秘乐魔方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了。这家注册资金5000万元的公司开发了一款名为“秘乐魔方”（目前已更名为秘乐短视频）的APP。
该公司还号称是国内首家将区块链技术应用于移动互联网场景的科技企业，“公司通过先进的区块链技术、人工智能技术、大数据技术，实现最为有效的贡献者分配奖励及短视频智能分发模式，使平台用户的行为价值化、参与透明化、奖励公开化。”
而“秘乐魔方”的噱头是“在家看视频就能赚钱”，“和讯网”显示，其会员已近5000万。该平台引起广泛的传销质疑。
在微博上，很多“秘乐人”发布着招募下线的广告，《凤凰周刊》记者与一名叫陈奇的成员联系后，对方先让新人注册APP，并发送来一串邀请码，“没这个码无法注册，且需要实名认证。”
陈奇说，一分钱不用投资，每天只看5分钟视频就可以了，会有6元至9元的福利，“超过5分钟也没用。”平台里的内容则非常丰富，不仅有短视频、直播、商城，还有广告、生态和区块链，和“抖音”“快手”内容并无太大差异。
相比“趣步”的“走路就能月赚十几万”的宣传，“秘乐”宣称，“看视频月入百万，上不封顶”。这个钱是怎么计算的？陈奇道出了他们的规则。
首先，实名注册认证后，平台先赠送15颗“秘豆”，每天刷5分钟小视频后，32天可产出15颗，够10颗兑换红色“铭文”提高产量，但这个时候月入只有几百元。
所谓“秘豆”，是秘乐公司在APP中设置的虚拟币，数量决定着收益。要获得“秘豆”有三种方式：1. 观看视频，但效率低下；2. 发展下线；3. 直接购买，不过需要花钱。
所以，更多人选择发展下线。陈奇说，每发展1位会员，奖励0.5颗秘豆，“你的会员继续发展会员，你能从下线所有会员中获得5%奖励。”如果能发展15人，平台会赠送一张13颗“秘豆”的红色“铭文”，享受全网置换手续费10%分红，月入三千元至五千元。
发展20人的话，能享受全网置换手续费17%分红，月入1.5万至3万元；发展30人，培养两位直推一星，上二星达人平台赠送一台1330枚绿色“铭文”，享受全网置换手续费15%分红，月入3万至8万元。
最顶级的是，发展50人，团队活跃度达到10万的话，“再培养两个直推二星，上三星平台赠送一台13500枚蓝色“铭文”，享受全网置换手续费8%分红，月入30万-60万元。按照陈奇的说法：“继续发展的话，每月收入就能过百万。”
另外，依据“秘乐”的规则，会员要想升级，就必须无限发展下线，只有各个层级之间产生活跃度，才能进行置换和提现。
“秘乐”一负责人在一个群里表示：“如果不能置换，就说明你的活跃度是0，等级太低。”
而“秘乐”用户等级分为5级，每邀请一人注册并实名认证增加50点经验值，邀请4个可升为2级，依此类推，邀请100人可升为5级，每级获得的打赏和手续费都不同。
“秘乐”团队的人员，几乎每天都在群里发送各种“成功案例”。一旦有人质疑其平台涉嫌传销，就会有人转发秘乐公司的相关公益事业。例如，近期他们给南方一些发生洪灾的城市捐款捐物，还特意标注是官媒报道。
今年8月初，不少“秘乐”会员在群里询问是不是被公安部门查处了，有关人员坚决否认。8月13日，有“秘乐人”在群里说，公司是在配合国家8个部委对短视频平台的整顿：“包括扫黄打非，以及引导行业符合国家主流价值观，不要听信外界谣言。”
而记者近日从杭州警方证实，“秘乐”运营公司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正由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分局进行侦查。8月14日，“秘乐”社群中又传出一则消息，平台将恢复正常，其发行的“秘乐宝（MLB）”也要上线“xcoinx”交易网进行交易。
其实，“秘乐宝（MLB）”是该公司自己的平台发行的。而且，“MLB”代币合约显示，其合约在2020年8月13日才创建。
看着大家并不相信“秘乐”要出事，8月16日，有团队管理者称：“这个坎儿让我看到了大家的团结，好多画面让人特别感动，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记者询问一些投资者，对方称没什么可担心的，并建议记者看看2018年拍摄的电视剧《创业时代》。这部剧讲述的是，一个软件工程师研发手机软件走上创业之路的故事。但有观众在网上留言称，剧里不少桥段与“传销”和“洗脑”有关。
其中，由周一围饰演的罗维常被网友吐槽。例如在第43集中，罗维带人到“秘密基地”开发软件平台做动员时，弹幕纷纷飘出传销质疑。
“我又没损失，公安查了又怎么样呢？”一位“秘乐”会员反问道，“你听说过那句话吗，每个创业者都是一个传销者，都是一个疯子。”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